□黄德权
加工原木的几天,场面上就像演奏一场音乐盛会。斧子们、刨子们、凿子们、锯子们,各自长相不同,各自在不同的木匠手中,发出各自与木料的碰击,产生不同的声响。锯子声连续而节奏鲜明,直到木材断裂的一瞬间才戛然而止;而斧子在木匠手中,一会开弧高扬,一会短促细腻,木匠用力的大小,决定着斧子与木头劈削的力度;刨子从木材的表面推过,成卷的木花飞洒一地,同时伴有舒缓的乐音;而执凿子的师傅,多半是在给柱头凿眼子,瞄准墨线位置,连续锤击,凿刃便钻进了木头肉内,然后变换动作,摇动凿把,撬出木屑,声音脆响。白开贵则抽着草烟,随意地瞧着某一个晃动的身影。他把每一根木材加工成型后,将名称和将来在新房中的位置都做上记号,他的竹质墨签不柔软,给木材上的标记,犹如音乐的谱线。四五天下来,一堆原木,就被这七八个木匠加工得,檐子是檐子,领子是领子,赋予了所有木头特殊而准确的名称,这些木头就有了形象和灵魂。往后,它们就在房子的某一个位置永驻,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这是白开贵领着一群木工匠人,给单一修建新木屋的场面。
白开贵是一位74岁的老人。他的祖居不在河湾,因为50多年的木匠生涯里,河湾山寨的木房子有40多栋都是他掌脉修建的,河湾的10多个小木匠都是他的弟子。单一想建造木屋的时候,人们都推荐他去找白开贵师傅。就这样,从2018年开始,白开贵就一直在河湾,为单一建造他想要的那种木屋。
单一在河湾山寨的广场附近开始建造群落性的土家建筑,他把这些土家建筑叫“梦里河湾土家吊脚楼传统技艺建筑博物馆”。而今,他又在吊桥附近临水的地方新建了一栋六列五间的木房子。我们趁此机会,可以拍摄到土家族建造木房子的全过程。单一在码头上见到我们,说,正巧建房的师傅是一位70多岁的老人,经验丰富,是酉水河上下百十里的木匠名师。县文化馆的老师正在做关于白开贵师傅的非遗传承资料,我们还能看到白开贵师傅祭祀鲁班的全过程。
小时候,我就多次看见老家的木房子一栋栋建起,山湾里便有了村庄。那些木匠们熟练的动作,村庄的男人们一大清早统一喊着号子将成列的木柱立起来,师傅从大梁两端的中柱顶上一边说着福事,一边向下面的人群抛洒糍粑。男女老少疯抢糍粑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后来,因为不在老家了,我就再没有见到过这些场面。爱上摄影之后,很想能再现这些镜头,甚至关于立木房子的许多故事,关于鲁班的种种传说。
人类很长一段岁月,都是在森林里栖木而居,那些古老的桠枝上留有先民们生活的痕迹。当人们走出森林,筑基建房,最可依靠和利用的也是森林中的木材。不单是房子,人们生活中的一切,任何一个角落,都离不开木料,诸如水桶、卧榻、嫁妆等等。河湾山寨四周,除了低处是一汪碧水,目击之内,全是青山。这些长满树林的高低起伏的山峰,像抱着村庄这个孩子,在水面上舞蹈。河湾就在这抖动旋转的舞蹈中快乐地成长。千百年来,每多一户人家,多一栋房子,村庄就不断向水岸和山坡延伸。单一除了建在河湾村庄后面的博物馆外,又在临水之岸的一个半岛建一栋休闲垂钓的房子,他将屋基打在水与山连接的半岛上。既与山脉相连,又与水韵相通。远远望去,像一艘刚从水面归来的木船。
半夜,白开贵按师传规矩,要在即将建房的屋基上祭祀鲁班。我们赶到现场时,他和助手已经备好了刀头、豆腐、香烛纸钱,还有一只公鸡。祭祀台上,插着他的五尺法器。据白开贵介绍,这五尺法器,是他师傅的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上面刻着“五雷咒、开山咒、紫薇咒”等等,总之,这五尺木条,是白开贵从他的师傅那里过堂出来之后,独立行使木工活的精神支撑。白开贵16岁跟师傅学木工手艺,19岁独行成师。他第一次掌脉修建的房子是酉水河镇街上的一栋三柱式木房。几十年来,他已记不清建了多少房子,不过有几个他印象深刻。比如桃花源搞旅游开发时,邀请他设计修建的“潜村”,算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那是一栋标准的土家吊脚楼。河湾山寨100多栋吊脚楼,其中有40多栋是白开贵掌脉的杰作。近年来,他专注于单一的博物馆建设,从设计到施工都是他一手完成的。土家族建筑的所有文化元素都包含在其中。在那里,有土家建筑的各种样式及吊脚楼各种形态的木工雕刻,这也许是这位老木匠的收官之作,记录着酉水河沿岸,土家人的居住记忆。
仪式中,白开贵虔诚地躬身祭酒祭茶,公鸡鸡冠鲜血一滴滴渐入酒水之中,初,血线分明,继而,红霞般扩散,淡入整个酒碗。白开贵念完鲁班祭语,将鸡血涂抹在大梁中心和各列子的中柱头边。就这样,白开贵收拾了五尺法器,等待天明立新房。
清晨8点,几十个男人在列子前端站好,备好木梯,将列子受力处绑好撑杆。白开贵在核心位置大声吼喊:
太阳出喜洋洋,
今早起来立华堂。
右边立起金鸡叫,
左边立起凤凰栖。
金鸡叫、凤凰栖,
万丈高楼从地起——
双手用力反复向上挥动,这时的白开贵极像一位音乐指挥家。几十个男人一起用尽全力,在此起彼伏的“起——起——”的号子声中,将列子垂直顿列,直向蓝天。这是一幅鼓舞人心的图画,人们迅速将立好的列子位置调整好,如此完成第二列、第三列……只要第二列起来,人们抬的抬,吊的吊,将落檐和楼梁架好。如此反复,一地散放的木头就有组织、有架构地形成了一栋新房的雏形。是谁说过,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此时,这是最能感受到的形象描述。
这栋房子,大量的基础工作是由众多木工师傅共同完成的。每一根木材离开森林,到了白开贵手里,就犹如农家把孩子送进学堂,交给严厉的老师了。在白开贵眼里,他略加审视,就知道每一根山木要去的恰当位置:是栋梁或是柱子。经过他和其他木匠的一番修理加工,木材有了最具个性的形象,犹如统一了服装的军人或银行职员。在众多木材的对话、交流和拥抱中,一栋木屋成型。在河湾群山怀抱里低吟,在酉水河岸上浅唱。
河湾一栋栋的木屋,如此建成,成就了水岸的村落,成就了村庄的婚姻和农事,伸展着岁月。这些木屋之间,吊脚的楼檐彼此相望,成行的瓦沟相依排列。村庄旁边的树叶秋天会掉落到瓦沟里。枯黄的、粉红的,她们会停留一个冬季,等着第二年春天的雨水降落,才和这些雨水顺流到酉水河的河面上,像油画般呈现,被过往的木船划出弧形,尔后被清洁工捞走。这些事情,河湾的农人,他们假装不知道,在意的只有抽着草烟的白开贵知晓叶落一季,树长一轮,有些树木又该收来加入村庄建设新房的队伍了。
白开贵几十年来,每次从这些木屋之间走过,他感到每一根柱子都在和他打招呼。甚至在夜里,他根本不用马灯或者手电筒,也能从一家走到另一家,他熟悉每一根柱子的大小,每一步坎子的高低,每一道水沟的宽窄。我去采访他的那个夜晚,他讲述河湾的历史,就像在背诵一个民族千年更迭的史诗,他回答了有关土家族建筑方面的各种疑问,他讲清楚了鲁班祖师的传奇生平……如果单一的博物馆完工,一旦山外的来客打探土家建筑的各个篇章,白开贵是最佳的解说员,更何况整个博物馆是他亲自掌脉施工的。
主人家在山寨后面密林中找到可做大梁的树木,便请白开贵和众多的劳动力,一路意气风发去请大梁回家。砍伐大梁时,白开贵会说福事:
栋梁之才人见喜,
主家来把我请起。
一卯一年上山砍,
二卯二年才砍断,
头筒拿来取大梁,
二筒拿来取乙川。
……
今天请了二十四位猛汉,
吹吹打打抬进木场。
木马一对好比鸳鸯,
曲尺墨斗好比凤凰。
猫头一去坑坑块块,
推刨一去平平坦坦,
清刨一去闪闪发光。
天弹一线天长地久,
地弹一线地久天长,
……
白开贵组织众人立好新房列子。就开始上大梁了。这根经过一阵仪式,画上吉祥的图案大梁,便被木匠抬到列子中间,架在木马上进行开梁、缠梁、上梁。
白开贵将梁口开好,主人家用干净的围布接好开梁散落的木屑。白开贵就将大梁翻面,一边缠上大红花结的红布,一边福事念道:
千年老龙翻了身,
恭贺主家发财发子孙。
东边一朵祥云起,
西边一朵紫云来。
祥云起、紫云来,
鲁班先师下凡来,
鲁班先师来到此。
正是主家上梁时,
吉祥大梁请上位。
起——起——
这时,早已在两列中柱位置上等候吊梁的木匠,迅速将大梁吊起,安装到位。帮忙的人将早已备好的糍粑、糖果、糕点、美酒等悉数送上。两边中柱顶上放了硕大的竹筛。这时仰望,仿佛蓝天之中呈现的最神秘的宗教图案。地上,包括主人家单一在内的男女老少,齐刷刷地朝天仰望,两边中柱掌握竹筛的师傅,你一语我一语又说起福事,一边向众人群抛洒糍粑糕点。地上的人们伸出双手,移动脚步,沸腾地争抢,都想得到一份喜庆吉祥。天空飘散的酒水,让空气透出阵阵浓香。这时,太阳渐渐升起,人们争抢糖果的声音,掩过了林间的鸟鸣,只看得见水面移动的渔船,送来道道波光。河湾山寨就这样,在无数次喜庆建房中,传递着她祥和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