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飞

　　里耶，为土家语“拓土、辟地”之意，位于湖南省湘西州龙山县，是湘西四大古镇之一，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举世闻名的秦简之都。爱上里耶，则始于八面山，陷于战国城，忠于酉水河。

　　里耶有圣山。

　　八面山位于渝湘交界处，颜蟠丹翠，跨连渝湘鄂。登此以望，南秀山、保靖，东龙山、永顺，北来凤、利川、黔江，西酉阳，皆约略可指，故山以八面名。

　　从空中俯览，八面山形如巨船孤峰骤起，带着创世的秘密，漂泊于云贵高原东北。又像湘楚大地盛开的一朵墨荷，仿佛造物主蘸五溪水在武陵山腹地恣意走笔，淳朴天然，陈事与描摹俱臻大成。 

　　八面山为土家族圣山，土家人称“树木补”，意为“祖先船”。考古发现，早在石器时代，八面山一带即有人类繁衍生息。战国、秦汉时期，楚人、巴人、汉人等先后进入当地，与土著濮人杂居，逐渐演变为土家族。山麓周边，《张古老制天，李古老制地》和《补所雍尼》等创世史诗至今广为流传。

　　相传，在远古洪荒时代，天和地相近，天神墨贴巴遣张古老、李古老再造天地，遣依窝阿巴造人，世间生万物。再有九天九夜的齐天洪水灭世，补所、雍尼兄妹驾葫芦船来到树木峒和里耶，按天意成亲，繁衍后代，洪水退后，葫芦船化为八面山。

　　八面山之绝美，非语言能抵达、笔墨能形容。春时桃李纸鸢纷飞，夏夜月色星空如洗，秋日芭茅红枫遍野，冬季冰雪雾凇如画；沉稳坚实的青，神秘安静的蓝，暗香浮动的黄，夺目绚烂的红，沁人心脾的绿，银装素裹的白，由至简而无形，汇成一幅想象力不可企及的稀世长卷，用惊艳人间的多彩底色，装点着墨贴巴的后花园。

　　八面山之朴野，在于土家先民以巴蛇与白虎为图腾；在于屈原流逐湘沅所赋“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在于彭爵主缔造的800年羁縻土司制度；在于八蛮山落草大王娶讨太太与宋家来往的一束信件，连同呜咽的历史箫声，回荡在壁立千仞的杯子岩、形如长虹的自生桥、剿匪战场燕子洞和悬崖绝壁大岩门。

　　八面山之巅，适合看云与遐思。幸逢伟大时代，用人民民主、盛世和平与全面小康取代了封建专制、君主专制和无数毒虫猛兽、旱涝灾荒、战争与匪患。此刻，你假装在秦朝，醉卧沙场或渔猎、农耕、拉纤，被吏喜用律令小篆载入编年记。

　　里耶有古城。

　　“麦茶里耶，天下秦城”。里耶古城依山傍水头枕八面山，酉水沿城流过，地理位置险要，历来为兵家争战之地。秦朝建立后，于里耶设迁陵县，作为控制西南夷的战略要地。

　　在里耶古城遥望战国文明。一部战国史，就是列国之间永无休止的征战史。司马错、白起、王翦、蒙恬等大将云集，孟子、荀子、韩非、屈原等贤哲齐聚，李悝、商鞅、吴起、苏秦、张仪、李斯等名臣辈出，甲士执戈、旌旗猎猎、战车千乘、万马嘶鸣，八百年楚国版图此消彼长，里耶朝属秦暮归楚，城头王旗风云变幻。至秦王扫六合，废分封、立郡县，统一货币、文字与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北击匈奴、南征闽粤，成就千秋霸业，里耶古城遂有了新的名字：迁陵县治。

　　“北有西安兵马俑，南有里耶秦简牍”。里耶古城历经楚、秦、西汉三朝建城，城墙、城壕、水井、道路、官署、居住区等结构和布局完整。2002年，古城出土了战国青铜器、玉石器、兵器、陶器和秦简等大量珍贵文物。特别是“一号井”出土的37400余枚秦简，系秦始皇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至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洞庭郡迁陵县的官署档案，20余万字，补史之缺、参史之错、详史之略、续史之无，以文字形式复活了秦朝历史，足与殷墟卜辞、敦煌文献相媲美。

　　徜徉博物馆，端视秦简牍，在字词晦涩的竹木残片中感触大秦帝国的脉搏与余温。

　　“九九口诀表”改写世界数学发展史，“使黔首自实田”实行土地私有化，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二十等爵制尘封着尚武大秦的崛起之谜；补史洞庭、苍梧两郡和迁陵县地望，建立“三公九卿”中央机关和“郡县乡亭里什伍户”地方治理体系，精确到居民年龄、身高和相貌的户籍管理制度，四通八达、运转高效的公文传递和邮驿系统见证着大秦的兴盛统一；苛政虐民、大兴土木打造长城、直驰道、郑国渠、灵渠、阿房宫、秦皇陵等世界级工程，六国贵族后裔蠢蠢欲动，不加掩饰的“越人以城邑反蛮衿”的民族矛盾，笞、徒、流放、肉、赀赎等刑罚名目繁多、暴虐残酷、使用频繁，加速了大秦的衰落与灭亡。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光碾压吞噬粉碎一切，又传承重构再生一切。秦厦虽倾，秦制却为后世各朝所沿袭，留下嬴政孤独转身的落寞背影。

　　珠流璧转、物换星移，时光来到明代中后期。酉阳、永顺冉彭两姓土司或因联姻和亲互动和谐，或因争夺土地、楠木、土司袭位冲突博弈，里耶兵戎时充。尤其是鲁碧潭土地争端，惊动明廷委派地方官员勘察处理，裁定二司各照古界、遵承和好。

　　清末及民国时期，里耶古镇坐拥七街六巷五行，土家、江南、西洋等风格民居鳞次栉比，银匠铺、杂货铺、药铺、榨坊、染坊、印钞坊商号众多，万商会聚、百业兴旺，一派繁华富足景象。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国元帅贺龙曾率军数度转战里耶，传播革命火种，留下革命足迹。抗美援朝时，财力雄厚的“李同发”老板李氏兄弟向国家捐献飞机一架，一时传为美谈。

　　岁月很长，日子很慢。千年古镇石板街质朴幽暮，忽疾忽徐的雨滴斑驳疏离。孑立青石渡口，山水清寒，里耶是一条往返时空旋涡的瘦鲤。看尽落花、把酒桑麻，你载一舟明月清风，以天地为饵，垂钓古今。

　　里耶有长河。

　　酉水河，古称酉溪，又称白河、更始河，酉、辰、巫、武、沅古五溪之一，长江和洞庭湖的掌上明珠，九溪十八洞的在逃公主，一座天然博古走廊，土家族的“母亲河”。

　　酉水是一条圣洁长河。北靠长江，西望乌江，南与武水、辰水、清水江并行，东抵沅水，千里奔湍于茫茫武陵，纵横鄂渝湘黔，直入洞庭湘江，“四十八滩到长安，四十八滩到云南”。朝代频繁更替，酉水千帆张落……无数毕兹卡、白卡与帕卡在沿岸土耕渔猎，运出桐油、青盐和生漆，带回布匹、银两与书籍。无数历史细节和真相，随酉水席卷而来，又被时光裹挟而去，中原、关中、湘楚、巴蜀几大古文明在竹篙、礁石及千重雪浪激荡碰撞之间逐渐水乳交融。

　　酉水是一道风情画廊。奇峰三千、秀水八百，山中有水、水中有山，滩声三叠九曲回肠，串联起渝东南小桂林后溪、边城茶峒、天下秦城里耶、酉阳雄镇王村等一系列有名的古镇，每个古镇都历经沧桑，和屋前吸旱烟袋的爷爷一样苍老。沿岸，宣恩屋脊七姊妹山群峰竞秀，大溪文化遗址笔架山夹江高矗，三姓始祖山三峿山紧密相依，土家族圣山八面山巍峨雄伟……山奇、石怪、水秀、林密，处处深山明珠，步步人间仙境，饱含油画的唯美肌理、浓烈情感与丰富色彩，遍染千里河山；尽赋水墨丹青的灵动、隐逸与写意，静止了世间万象，景致绝妙、现世安好。

　　酉水是一部厚重大书。幽幽古陶、熠熠吉金，楚王伐濮、秦王灭楚……数千年酉水文明长河奔流不息，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笔架山、药王洞、魏家寨、麦茶、溪口遗址残存先秦文明的印记，婆婆庙、八部大王庙、仙佛寺、龙兴讲寺、老司城、不二门辉映古老璀璨的土家文明。梯玛神歌、舍巴日、茅古斯以歌舞赞颂万物起源、迁徙和劳作，雄浑壮丽的酉水号子传承着《诗经》、楚辞和宋词的基因。酉水这部大书，序言是水、终章是火，每一页都洞鉴古今，写尽俗世尘烟，涵盖科学、哲学与神学，一旦被你翻开，就永远也合不拢、读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