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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条河

  □何 强

  1

  二姐出嫁后,母亲尽管还和往常一样忙碌,但她不再爱言语,偶尔冒句话,也是叹息:“样样都好,就是隔着一条河。”父亲搭话:“赶场天不就可以过河了吗?”母亲不是摔了猪食瓢,就是扔了火钳,恶狠狠地盯着父亲。父亲不敢搭腔,只吧嗒吧嗒地吸着毛草烟。屋里更加冷清了。

  二姐嫁的地方,在贵州省沿河县一个叫柑子树坝的寨子。从我们蛇盘溪出发,步行经过青杠堡、后头沟儿、塘上、牛儿坪、飞跃堰、啸天狮子等,两个多小时到达黑獭堡集镇。柑子树坝在黑獭堡集镇对面,中间横隔着乌江。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顺口,乌江两岸的人们都不叫乌江“江”,而叫“河”。

  二姐家在乌江边。水往低处流,人们把乌江边的黑獭堡、柑子树坝一带都称为“矮处”,不缺水,有田,能种稻谷,不差米吃。而黑獭堡、柑子树坝的人把我们蛇盘溪一带缺水少田差米吃的地方称为“盖上”。“矮处”有乌江又有集镇,能看到车和船,买卖也方便,条件好很多,女子们都愿嫁到“矮处”去。父母也以女儿嫁到“矮处”而自豪。

  二姐是经媒人介绍和二姐哥相认的。媒人是我们隔壁邻居,她嫁到柑子树坝很多年了,说柑子树坝地方好,日子好过,要给二姐在柑子树坝寻个好人家。黑獭堡赶集,媒人说好地点,二姐和二姐哥在场上见面,二姐觉得有眼缘,又跟着媒人过河,去柑子树坝看了家,二姐站在二姐哥家的阶沿上就能够看到乌江和江上来往穿梭的船,二姐很满意,偷偷给媒人说:“人可以,家也要得。”于是对方很快就来定亲了。

  2

  定亲那天,从柑子树坝来了很多人。他们背了猪腿、面条、糍粑、沱牌酒等礼品。二姐哥只有小学文化,很拘谨,但俊朗。他一头长发,打着摩丝,梳着流行的中分,身穿浅蓝色西装,脚蹬着有褶皱的皮鞋,一看就是勤劳、朴实、善良的人。我那时只有十岁,二姐哥很喜欢我,和我聊得来。他说乌江里面有很多鱼,他经常在河里网鱼,还能够钻进河里摸鱼。他说他能一口气游过乌江。他皮肤黝黑光滑,我相信他的话,也更加羡慕他们“矮处”人的生活。

  临近下午,父亲在堂屋的神龛前点了一对红烛和三炷香,烧了袱包,放了鞭炮,寨子上的弟兄叔侄们都围拢来庆贺,定亲的场面庄重而热闹。二姐穿着平常不怎么穿的新衣服,用红毛线捆着小辫,笑盈盈地给来客们端茶递水,帮母亲烧火传菜,温柔、漂亮、端庄又羞涩。

  家里来人多,能吃到好吃的,这样的日子很难有,我自然十分欣喜,整天都兴高采烈地左窜右跳。只是等定亲的人一走,大伙散去,看见母亲和二姐各自在灶前和灶后抹眼泪,我才消停下来。虽不理解母亲和二姐怎么会无凭无故哭泣,但那天,我像丢了某样贵重物品,心头莫名地惆怅和失落。

  定亲后二姐哥到我们家得更勤了。那时哥哥在县城工作,大姐出嫁了,三姐进了学堂,家里的活路只能靠父母。二姐哥到家里来,都是帮忙做繁重的活路。挑粪、铧土、种苞谷、薅草、挖红薯和洋芋等,二姐哥样样在行,干得利利索索。那些年实行封山育林政策,每家每年只可以到自家山林砍一次柴,叫作开山。开山时,二姐哥提前来我们家磨刀、砍竹子、编背系,一个人起早贪黑,从山顶砍到山底,再一捆捆地把柴扛回家,齐整地码在阳沟后。他每次来我们家,都要带些他从乌江网的鱼。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鱼,也是迄今为止觉得最好吃的鱼。

  二姐说当年二姐哥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在我们家受欺负时,没站出来帮忙。其实现在想来,这正是二姐哥的可贵之处。在那个讲家族大、拳头硬的年代,二姐哥懂得隐忍,他不惜丢了名誉,通过示弱让我们一家尽管受些屈辱但平平安安走到今天。父母现在也常说,二姐哥看得到大局大势,脾气好,难能可贵。

  3

  二姐哥来我们家帮忙干活,二姐却不在家。二姐在县城帮衬叔叔。二姐不在家的日子,父母也零星地给二姐准备嫁妆。只要有小贩走乡串户卖坛罐、锑锅或被套,父母就会收留他们吃饭、住宿,好用低价为二姐购得一两件嫁妆。有次母亲剪去长发,用卖得的钱给二姐买了面小圆镜,我印象很深刻。

  至于衣柜、大柜子、小柜子、碗柜、洗碗架、火盆这样的嫁妆,得请木匠打制。木料是父母在生了姐姐们后栽的杉树、柏香、松树、泡桐等。姐姐们长大后,树也跟着长大了。哪棵树该什么时候砍,什么时候改锯成木料,父母时刻都在做算术题,也都了然于胸。 (未完待续)(接上期)

  等把猪仔卖完,苞谷薅过二遍,农事稍微闲下来,家里就请来了木匠。木匠们劈木头、刨板子、凿沟槽,家里整天都乒乒乓乓、嘭嘭咚咚响,寨子上的都晓得二姐快出嫁了。母亲把平常舍不得给我们吃的腊肉、苕粉、渣海椒、风萝卜、干洋芋片都翻出来,一日三餐,好酒好肉招待木匠,心怕得罪了他们,延误工期。寨子里的孩子常来我家当“守嘴狗”,我和伙伴们每天都在木头刨花里捉迷藏,或找些木头的边角料当玩具车、玩具枪,玩得兴高采烈。那种全天下就只有我们家里将迎来喜事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

  婚期前三天,二姐哥领着人把带有猪尾巴的半边猪肉送到我家。弟兄叔侄们也都来帮忙打灶、借桌子板凳、锅碗瓢盆,刮冬瓜南瓜,蒸扣肉,打茶盆,大家乐呵呵的,好像是为自家办事,欢乐喜庆。

  二姐的嫁妆从堂屋摆到阶沿。嫁妆办得好不好,铺盖是最大的脸面。外公外婆、舅舅舅娘、嬢嬢姑姨、叔叔伯伯都给二姐置办了铺盖,加上父母找棉花匠弹的,共十几床铺盖整整齐齐地码在阶沿上,十分惹人眼球。二姐哥看着琳琅满目的嫁妆,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他同前来送猪肉的人掰着手指头,左右前后地点数,计算着要请多少夫子。

  二姐从城里带口信说这天回家,大伙忙到夜里九十点,二姐都还没拢屋,二姐哥慌了,他几次到村口坳上去等,都不见鸟儿垭有灯光。二姐哥准备看到灯光了就去接。隔壁村的小青年开玩笑说二姐肯定在县城找到了更好的人家,变了心,不回来了呢。二姐哥拿眼睛狠狠地剜他,怪他开玩笑不分场合。

  那时没电话,联系不上二姐,父母心急如焚,怕出乱子,臊皮。夜越来越深,不安的氛围越来越浓,我瞌睡来了,倒在厢房床上就睡了过去。朦胧中,我听到二姐说话的声音,她边埋怨二姐哥没去半路接她,边说手电筒在鸟儿垭就不亮了,她一个人扛着大箱子,摸黑走了几公里路,摔了好几跤。不一会儿,我模模糊糊听到二姐来到我房间,她轻轻划亮火柴,点燃了柜子上的马灯,靠到我脸边,见我睡着了,她没有喊醒我,只温柔地摸了摸我额头。感觉到她手心里满是泥沙和汗水,我惊醒过来,等二姐出去后,我蒙着被子偷偷地哭,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

  4

  婚期那天,夫子们酒足饭饱后,有的把嫁妆装背篼,有的挑在扁担上,衣柜、大柜子等大件,则被五花大绑着,需几个人合作才能抬走。那架势就像精心策划的一场打劫。母亲和二姐忙着招呼这里提醒那里,心怕嫁妆被莽撞的人损坏。二姐知道自己的嫁妆都是父母勤俭节约、辛辛苦苦攒来的,看着被一件件搬走的嫁妆,她既激动又失落,她一遍遍地抚摸着还带着油漆味的崭新嫁妆,心里五味杂陈。在夫子搬最后一床铺盖时,二姐冲了过去,夺过铺盖,抱进了父母房间。看到二姐懂事,弟兄叔侄们都不胜唏嘘,称赞二姐孝顺,好多人都被二姐感动得抹了眼泪。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接亲的唢呐响了,鞭炮声响彻云霄。堂屋相合前燃了一对红彤彤的大烛,押礼官点燃了香、纸,说了祝福的话,二姐和二姐哥在相合前跪拜了祖宗和父母,二姐在众人的簇拥中跨出大门槛。母亲木讷地坐在堂屋,含泪目送姐姐走出家门。

  我那时不懂事,不知道早点起床去送二姐,听到二姐撕心裂肺的哭嫁声才清醒。待我穿好衣服跑出门时,接亲队伍已经走过村口的青杠堡,翻过牛儿坪了。看到接亲的队伍越走越远,消失在堰田沟的山坳处,我才意识到二姐将永远地离开生养她的蛇盘溪,到那个叫柑子树坝的地方,重新组建她的新家。她再也不能帮父母干活,不能辅导我作业,不能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了。我站在村口青杠堡的李子树下,看着二姐离开的方向,眼泪簌簌流。过了好久,我回到家里,见母亲假借给牛喂苞谷壳,一个人躲在阳沟后啜泣,父亲沉默着在灶前吧嗒吧嗒地吸着毛草烟,家里空落落的,像失了窃,我就躲到自己的床上哭,直到睡过去。

  我梦见二姐用旧梁背背着我,到处打猪草、放牛,还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捉迷藏,可跑着跑着,她就一个人到了乌江边,坐到了渡船里,朝柑子树坝的方向划去了。二姐下渡船后,隔着河,微笑着朝我挥手,留下我一个人在黑獭堡的河坝上,使劲地哭……

  5

  二姐出嫁后,弟兄叔侄们还在撤席篷,陆续归还从各家借的桌子板凳、锅碗瓢盆,家里还有热闹留下的痕迹,等二姐和二姐哥第三天“回门”后一走,家里就彻底冷清了下来。

  母亲不习惯身边没有二姐。她说二姐出嫁后,她心里像被剐去了坨肉。

  是啊,二姐从小乖巧、懂事、听话,她肩上总压着重担,要照顾三姐和我,还要帮父母挑水、挑粪,种烤烟、背苞谷、挖洋芋、割麦子、栽油菜……凡是农村的活路,她样样精通,干得不比大人差。她担心父母太劳累,总会抢着干最重最累的活。母亲常说,二姐是因为被活路压着了,才没能长高。

  那时候,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认为女儿读书不重要,反正最后都要嫁人。二姐能读书,得益于有天早上母亲在自留地里拾菜,正巧看到在村小教书的老师,无意间问了句学校还有书没有。老师说都开学好久了呢,只有二年级还有零散的书,能将就用。就这样,二姐没有上幼儿园和一年级,直接上二年级。但二姐天资聪慧,小学毕业时,她居然成了万木乡为数不多考上酉阳三中的学生。

  在酉阳三中读书时,二姐每周六都要回家,很多同学都是从丁市坐车到野茶坨,这样就能少走很长的路。二姐舍不得花钱,她每次都走山路,翻山越岭,要走三个多小时才能到家。她到家后就去坡上找父母,抢着做活路。星期天上午,她把牛羊赶上山,把水缸里挑满水,把衣被洗净,估摸着赶到学校不得迟到,才匆匆提着一罐盐菜或渣海椒,一路小跑着往学校赶。

  二姐在学校舍不得吃和用,大多数时候从食堂打一碗白米饭,就着从家里带去的盐菜或渣海椒填肚子。她节约的钱,经常给我买水果糖、饼干粑粑。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有次她给我买了支圆珠笔,笔身上带着开关,笔头上有一朵彩色荷花,把开关往下推,笔头处荷花的花瓣就打开,笔下端跟着冒出笔芯。待写完字,把开关往上推,笔头处荷花小花瓣就闭着,笔芯也跟着缩进了笔杆里。我醒世较晚,成绩差,常被父亲骂“黄泥巴脑壳,泡都泡不醒”。但自从二姐给我买了圆珠笔后,我再也不厌学,每天都想早早地去学校,好在同学们面前炫耀我的圆珠笔。

  6

  母亲舍不得二姐出嫁的原因,除了二姐勤快能帮家里干活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担心二姐犯头痛病。

  二姐读初二那年,有天周六放学后,她刚走到丁市集镇的路口,听说旁边一辆货车要去蛇盘溪,可以带学生,不要钱。能坐免费车,早点赶到家里帮忙父母干活,二姐和几个伙伴高兴地上了车。哪知货车行驶到鸟儿垭新修毛坯路的大拐处时,从土坎上栽了下去,翻滚了十几米。听说鸟儿垭出了车祸,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往鸟儿垭方向跑。我一口气跑到坳上,看到二姐搀扶着另一个额头上还在冒血的女孩正往家里走。

  那次车祸当场死了一个人,受重伤的人也多,大伙都说二姐福大命大。殊不知那次车祸,二姐的头部受到猛烈撞击,形成了脑震荡。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隐瞒了实情,没去医院医治。那以后,二姐就落下了头痛症,经常恶痛难忍,寝食难安。她难以坚持上学,不久就退学了。她的同学中,很多后来考上了酉阳师范学校,当了教师,吃了国家饭。二姐只能回家帮父母干农活,成了像父母一样辛苦的农民,一辈子困在贫瘠的土地上,像只蜥蜴被束缚在无边无际的沙漠。

  二姐退学时,哥哥、三姐和我都在上学,家里负担实在沉重。二姐不听父母劝阻,拖着病痛的身体,又和村里人一起去广东打工,帮我们挣学费。后来叔叔和父母商量,想让二姐从广东回来帮忙。二姐说叔叔从小没父母,靠自己努力读书走出了蛇盘溪,跳出了“农门”,生活不容易,应该帮。她二话没说,很快从广东赶回来,在黑獭堡场上和二姐哥见了面,过河到柑子树坝看了家,等订完亲,就到酉阳县城去了。

  7

  二姐“回门”走后,母亲像丢了魂,有事无事找茬,吼骂父亲。父亲也理解母亲的心思,任凭她摔猪食瓢、扔火钳,只是沉默不语,只吧嗒吧嗒地吸毛草烟。

  有天一早,我看见母亲从柜子里称了几十斤苞谷籽,从床下装米糠的坛子里摸出几十个鸡蛋,到大门口时又顺走了磨子上的几把毛草烟,背着背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太阳落土,鸡都进鸡埘了,母亲还没有回家。我和父亲几次到村口寻,都没有见人。我们焦急万分时,母亲才气喘吁吁地回来,她一屁股坐在大门槛上,有气无力地嘟囔:“看得到房子上在冒烟呢,就是喊不答应,焦死个人了,样样都好,就是隔着一条河……”

  原来,母亲太想念二姐,记错了时间,走拢黑獭堡才发现不是赶场天,乌江上没有渡船,过不了河,去不了二姐家。她不死心,站在黑獭堡的河坝上扯起嗓子叫二姐的小名,但乌江那么宽,江水那么急,她的声音都被猛烈的江风刮走了。无奈之下,她只能背着苞谷籽、鸡蛋和毛草烟往回走。那次,母亲饿着肚子,连续走了七个多小时山路,后来她大病了一场。

  8

  二姐结婚前,母亲到过柑子树坝,就是媒人领着二姐去二姐哥家看家那次,母亲也去了。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坐船。她在船上见船在动,水在动,乌江两岸的山在动,黑獭堡也在动,后来天也旋,地也转,她赶忙抱紧二姐,趴在船舷上,对着乌江水,把肠肠肚肚都呕吐出来了。母亲带着二姐把二姐哥的家里家外看了好几遍。二姐站在街沿上,一眼就能看到乌江和乌江上来往的船,又觉得二姐哥老实、憨厚、勤快,甚是满意,可母亲看到船就觉得恶心,打了个干呕,又差点吐了,转身紧抱着二姐说:“样样都好,就是隔着一条河。”

  结婚后,二姐把母亲身上勤劳、朴实的性格带到了柑子树坝。他和二姐哥新修了偏房,在偏房打了灶,安了烟囱,把陪嫁的碗柜、洗脸架、条桌和锅碗瓢盆搬进去,偏房就成了厨房,住的地方宽敞了很多。他们又新盖了猪圈,养了几头肥猪和许多鸡、鸭、鹅。他们在乌江边的田土里种稻谷、玉米、花生,也种包包白菜、芹菜、香菜、折耳根。黑獭堡逢农历五、十赶场,赶场时他们大背小背的背着自己种养出来的农产品到黑獭堡场上卖,日子平淡而滋润。

  在柑子树坝,二姐小心翼翼地生活着,沉稳、冷静地观察着周遭一切,生怕自己一个小小举动或一句无意间的话,得罪了他人。不像在蛇盘溪,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或她看着长大的人,这个是伯伯、伯娘,那个是哥哥、嫂嫂,年小的是平辈或小辈,都喊她姐姐或嬢嬢。她要重新熟悉柑子树坝,重新对着陌生的人喊伯伯、伯娘、哥哥、嫂嫂,重新接受伯娘、舅娘、嬢嬢、姑婆等新身份。她对柑子树坝寨子上的大娃细崽都笑脸相迎,哪怕有人故意嘲笑她“蛇盘溪‘盖’上的嫁到‘矮’处来吃米了哇”,她也只接话说“你们吃米长大的也不见长得好看到哪里去呢”,既做到不驳人家的面子,又不掉了蛇盘溪人的尊严。

  繁重的农活后,但凡有片刻闲暇,二姐就坐在街沿上,望着滔滔不绝的乌江水,想象着此刻父母是在白岩脚、老屋基的土里挼肥球、栽秧秧呢还是在路中沟、茶山上的土里薅草或铲坎坎。有时,她也会误认为河对门码头上站着的人是母亲,母亲正用双手卷成话筒状,朝着自己喊呢。

  9

  二姐生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出生后,柑子树坝和蛇盘溪的人,都夸二姐有福气。逢年过节或是蛇盘溪有婚丧嫁娶类的事情时,二姐也常领着孩子们到“后家”走人户和看望父母。估摸二姐们要回来那天,我故意不把牛羊赶远,远远地蹲守在二姐们回来的必经之路上。见有人路过飞跃堰、翻过堰田沟,到了牛儿坪,确定是二姐们时,我飞奔过去,抢着抱过二姐手中的孩子,让她缓口气。

  有一次,二姐想母亲了,听说有船到柑子树坝拖运东西,要过河,她赶忙收拾东西,抱起孩子就往河坝跑。那天我们不知道二姐要来,没有到半路去接,她一个人背着东西,抱着不会走路的孩子,足足走了五个小时才到蛇盘溪,累得半月手臂都抬不起来。

  二姐到了爸妈家,从不闲着,带着孩子掰苞谷、挖红薯、栽洋芋,样样在行,比出嫁前做得更好了。特别是收豆子的季节,二姐和母亲一人举着一个连盖,交替地拍打着晒干透了的豆荚。她们在院坝里你前一脚、我后一脚,你左一脚、我右一脚的,像是在跳着欢快的摆手舞,配合得默契,娴熟。我见母亲和二姐脖子上头发上都被汗水打湿了,拍打起来的灰尘敷在汗水上,成了厚厚的泥浆,我赶紧去后头沟儿的水井里提凉水,兑苞谷籽酒给她们喝。

  哥哥高中毕业后,在酉阳武陵山制药厂上班。后来他辞职,到了北京工作。因工作太忙,哥哥找二姐商量,想她去北京帮衬。二姐说哥哥靠自己努力读书走出了蛇盘溪,跳出了“农门”,生活不容易,应该帮。于是二话没说,背起行囊从柑子树坝到了北京。

  二姐在北京的几年,母亲放心不下二姐的两个孩子,尽管她仍然晕船,每次坐船时肠肠肚肚都要呕吐出来,但她经常去二姐家帮忙搬盘。好在她之前得到过教训,每次都选择赶场天才去,好过河。

  有年端午节,母亲提前把猪食煮好,牛羊喂饱,包了一坨粽子,又在黑獭堡场上买了油香粑粑、泡粑后,准备过河去。为了当天能赶回蛇盘溪,她急急地往河坝跑,看到一艘船就往上跳,她以为船像家里的石磨,也稳稳地不动呢,她一只脚踩上船,船在水面往前梭,她失去重心,掉进了水里,幸好被旁边的人及时救起。那次,母亲脚上被戳破了皮,还呛了水,吓得不轻,逢人就说柑子树坝的坏话:“有女不嫁柑子树坝,样样都不好,还隔着一条河。”

  10

  我上高中那年,哥哥远在北京,大姐离婚多年还没有成家,二姐在北京帮衬哥哥,三姐在上大学,一家人生活困顿、迷茫。父母整日在土地里薅刨,生怕一抻腰杆,哪怕只歇口气,我们就会被饿肚子。

  高二那年,我性格叛逆,厌学,成绩一落千丈。二姐听说后,心里很着急,从北京给我寄了一封长长的信,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弟弟,你好。近段时间我常常失眠,除了想念孩子,也想念爸妈和你。你知道的,我们生在农村,父母养育我们长大十分不容易,如果我们不努力,就要像父母那样,成为农民,一辈子都生活在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作。只有知识才能够改变我们的命运,我现在十分后悔初中时没有坚持读书。你一定要争气,为你自己而努力学习……

  读到最后一页时,我的眼泪把信纸都浸透了。特别是看到在信的最里层包裹着的三百元现金,我抑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了出来。我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后悔自己为了所谓的虚荣心,跟城里的那些同学混在一起,整天想着踢球、抽烟、喝酒。

  二姐从千里外的来信唤醒了我。她让我明白,我是农村人,要想像城里人那样光鲜,就得通过读书,努力跳出农村,把自己变成城里人。我擦干眼泪,回到教室,用作业本给二姐写了回信,告诉她我要努力学习,为父母争气,为她争气。我告诉了她母亲掉进乌江里的事,让她不担心。后来哥哥告诉我,二姐收到我的信后,哭得很厉害,眼睛都哭肿了。

  二姐对自己的孩子管教得体,从北京回来后,二姐为了给孩子们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她下定决心,从柑子树坝搬家到酉阳,把孩子们送进最好的民族小学读书。她在酉阳县城加工面条,还零售菜油,整天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吆喝。

  她像刚嫁到柑子树坝时那样,小心翼翼地在酉阳县城里生活着,逢人都笑脸相迎,重新熟悉酉阳这个比柑子树坝大得多的地方,重新对着陌生的人喊伯伯、伯娘、哥哥、嫂嫂,重新接受“那个卖面条的姐姐”“那个卖菜油的嬢嬢”等新的身份。

  11

  2007年,由于常年辛苦劳作,父亲患了胆结石。叔叔接父亲到黔江中心医院做了手术,出院后父母留在了县城,和二姐住在一起。

  母亲和二姐在分别十多年后,又一次相濡以沫,重新生活在一起。她们十分珍惜上天赐予她们的温馨时光。早上,二姐起床给父母煮早饭,母亲迎着朝阳送二姐骑着三轮车出门,又送二姐的孩子们去上学。傍晚,母亲像她年轻时那样,煮好夜饭,站在阳台上,等二姐和二姐的孩子们从落日里鱼贯而归。每天饭菜香熟,他们几老少,围坐在一起,尽情地享受着难得的亲昵和温情。尽管母亲越来越老,身体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硬朗,二姐也疲于做生意,但她们在一起的日子,总觉得时光像老家蛇盘溪山林里的落叶,绵软、细腻又轻柔。

  2008年,我读大三,为响应政府号召,我到城口县庙坝中学支教。不久,发生汶川大地震。我们几兄妹都不在酉阳,照顾不了父母,只有二姐带着父母和两个孩子,每晚到桃花源广场躲避余震。她拖着四个人,既安抚老的,又保护小的,紧张得连续几晚都没合眼。前几年发生新冠肺炎疫情,也只有二姐给父母端吃、送水、送药。任何事情,二姐都像个领头人,都在做在我们的前面。我们有任何事情,首先想到的也只有二姐。

  二姐说,没有经历过地震和疫情,心里恐慌、害怕,又没有人帮替,心力交瘁,实在受不了,就一个人躲着哭,哭完擦干眼泪,又继续笑吟吟地干活。她为了我们大家都能安心,从不抱怨,从不诉苦,不声不响,咬牙撑着一切。

  每当二姐说起这段日子,我就想起小学课文里曾学过的《挑山工》,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二姐从小到大,肩上总挑着重担,汗流满面、匍匐前行的模样。好像命中注定她只能在一个地方,接受我们的指令,替我们做着苦力、重活。可二姐只是一个女子啊,她身上挑着的重担,远比那些“挑山工”挑得更重。

  2009年5月,大学还没有毕业,我以优异成绩考取了酉阳县人民法院,当上了公务员。这是蛇盘溪的大事,是家里的喜事。毕业后不久,我穿上了人民法院的工作服,看着胸口鲜红的徽章,我心中充满了无限自豪,觉得自己为家里人争了气,为父母争了气,特别是为二姐争了气。

  那时,我还没有在县城买房子,和父母一起,暂住在二姐家。那段时间,二姐还是一个人在卖面条和菜油,但因为我有了好工作,二姐明显地开心了不少。她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其实就是炫耀,她有个弟弟在法院工作。有一次,二姐骑着她卖面条和菜油的三轮车,载着我上街买东西,到一个上坡时,我担心她蹬得吃力,准备跳下车帮忙推,她立即制止我,说你是在法院工作呢,堂堂的国家干部,还在街上推车,怕人家笑话。我正要强行跳车时,她猛地加快速度,很快就冲过了坡顶。看到二姐头发上、脖子上汗水直流,我又想起了她和母亲在院子里用连盖打豆子的场景,心中一阵酸楚,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我知道生活的不易,工作十分努力,对人处事都讲究真诚,慢慢地,有很多同事、朋友纷纷给我介绍对象。有几次相亲,别人听说我和父母、二姐住在一起,就拒绝再交往,理由是我没有车更没有房。那段时间,我十分自卑,心情也很低落。二姐看出了我的心思,细心地安慰我,帮我分析哪种女孩适合和不适合。她说,我们是农村人,就得找懂事、真诚、懂得甘苦的人,才能一起过日子。

  2013年3月8日,我结婚的那天,我和妻子向亲人们一一敬酒,敬到二姐时,她眼噙热泪,声音哽咽,端着酒杯的手不停地颤抖。她是为我高兴,为我感到骄傲而激动。婚礼最后,当我上台向来宾们致谢时,看到佝偻的父母和已渐渐年迈的二姐,我情难自已,大哭了起来,妻子懂我,也跟着我哭了。

  12

  现在,二姐和二姐哥都在酉阳有了稳定的工作。他们的两个孩子也很争气,都有属于自己的事业。比起大部分人,二姐和二姐哥的收入不高,工作也不算体面,但他们觉得能够从贵州的柑子树坝走出来,能把孩子们培养成人,他们感到十分知足和幸福。

  随着日子渐好,我们给父母单独买了套小房子,让他们能自由自在地安享晚年。母亲偶尔会说,享福是享福了,唯一的缺点是离二姐家有点远。母亲这样说时,父亲就责怪她,说以前从蛇盘溪到柑子树坝要经过塘上、牛儿坪、飞跃堰、啸天狮子、大坪上、屯上、唐家,要走三四个小时你都不觉得远呢。我也开玩笑说,现在您到二姐家,下楼就坐免费公交,几个站就到二姐家的楼下了,以前去柑子树坝,不光要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还隔着一条河,得过河呢。

  母亲就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喃喃自语起来:“样样都好,就是隔着一条河……”

  13

  前不久,我们带父母一同去黑獭堡走人户,在黑獭堡场上逛了很久。父母说黑獭堡变化大,楼房多了,路也变宽敞了,但卖的东西没有变,有铁匠卖挖锄、镰刀、铧口,有蛇盘溪一带人卖猪娃儿,卖苞谷籽、花生、青蒿,还有小摊贩卖灰面根儿、油香粑粑、泡粑、苞谷烧酒……

  因修建彭水电站,乌江水涨了很多,二姐家在乌江边上的几丘田土和之前过河时坐渡船处的码头都被淹没了,江面宽阔而平静,偶有船只在河里上下穿梭。妻子和二姐家的孩子带着孩子们在江边嬉戏。得知村里嫁过去的几个女子已有两人因病去世,父亲叉着腰,望着河对门的柑子树坝沉默不语,吧嗒吧嗒地吸着毛草烟。二姐牵着母亲的手,扶着母亲的腰,捋着母亲的白发,指着河对门,耐心地给母亲介绍自己种过的哪块田能种稻谷、高粱、油菜、包包白菜,哪块土能种苞谷、小麦、花生、红薯、洋芋、胡豆……

  二姐告诉母亲,现在渡船随时都能开,不远的地方还新修了过河大桥,不是赶场天也方便过河。母亲说,你搬离了柑子树坝,我也老得没有力气再过河,不会再掉进水里和遭受晕船的罪了。说完,她们相视而笑。一阵江风吹来,卷起她们的大衣,她们依偎在江边,像刚从战场上凯旋的战士。母亲和二姐,人世间两个最平凡、慈爱、厚道和温良的女人,生活对她们已有百般刁难,但哪怕现在还要她们赤脚蹚过河去,她们依然会彼此成就,无所畏惧,披荆斩棘。

  那条经年累月奔腾不息的乌江,江两岸人们口中常说的“河”,在落日的照映下,覆盖上了一层朦胧的雾霭,缓慢轻柔,沉淀着生命中无数的悲欢离合,无声无息地向远处流去。阳光温淡,岁月静好。一瞬间,我好想跑过去抱住她们,像父亲紧抱住受委屈了的女儿,让她们伏在我怀里尽情倾诉、放声泣哭。我要把她们高高地举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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