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明祥
编者按:
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是能给人真实的感觉,既能反映社会现象,也能抒发作者情怀,是人们非常喜爱的文学作品之一。今年年初,我县作家姚明祥的中篇小说《凤池女人》荣获第九届重庆文学奖。小说通过主人公的坚韧和命运跌宕,唱响了一部重庆现代乡村的变迁史,值得一看。即日起,本报将对这篇小说进行连载,敬请关注。
一
这是一趟下午6时在龚滩码头接乌江班船的大班车,40座老式单层硬坐大客车,翻山越岭,“昂昂”粗喘,终于停在了漆黑的岔马路口。东方凤池,南边县城。乘客大多进县城,时已凌晨,在盘山路上颠簸了6个多小时,身子骨都散了架,急于赶往城内寻店歇息:快点哟!
车上两口子,女人起身要下,男人坐着不动。从岔马路到凤池铺,虽是川湘大道,但还有15里路,又没有车接,半夜三更,黑咕隆咚的,不如随大班车进县城去住一晚,明早赶车返家。住一晚,20元,一顿早饭10元,再加车费又是10元,冤枉花去40多元。女人不同意:“哪划得来?”
男人低头苦脸:“就你才会算细账节约?往常……就和你一起走回家。”
女人把黑色人造革挎包,从斜挎的腰间,移在胸前悬挂着,吊甩甩的,像块小黑板,微笑着说:“我背你!”
男人愁面向车,木然不动。
一个要下,一个不下,就那么僵持着。大班车,弱灯微微亮着,马达突突响着,发出不能久留的低鸣。车上乘客也不耐烦了:要下要走请快点,莫把大家耽搁起!
女人朝乘客们歉然一笑:“对不起,马上就下!”把丈夫扶起,架拖到车门边,自己先跳下地,转身把背对着车门口,劈开两腿,桩牢地面:“来吧!”躬身反手把丈夫搂上背。
男人如踏上一叶不能承载的小舟,感到身子一沉,又一晃,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了。
女人想起在轮船上遇见那悲惨的一幕:彭水一个大嫂,丈夫在重庆主城治肝癌,山穷水尽时,大嫂就隔三差五地去医院卖血,但结果还是只能抱回个骨灰盒……她把腰间的两条腿紧紧扣着,生怕不小心滑落摔地,如玻璃瓶一样“哐当”一声就完蛋。
坐北方火车乘长江大客轮赶乌江小船挤山区大班车,三天三夜,总算摇到了家。尽管面前还有很长一段夜路,又背着男人,但女人就是觉得比旅途颠簸好得多。她信心满满往家赶。
夜色浓稠深厚,砂石铺就的川湘公路,却隐隐泛白。行道树凝成一团团黑影,矗立夜空,一寸一寸地迎面蠕来,就觉离家凤池铺又少了一寸的距离。
凤池铺是个古老的边区寨子,渝黔湘鄂边界的老江湖们都晓得:凤池铺,香樟树。
未出远门接男人时,女人早就听说脚下这川湘公路国道319线即将动工改造。弯道取直,加宽加厚铺水泥路面。经过寨里的老公路要改往寨后靠山脚下,但具体问题尚未落实。要么拆幺毛的旧房,要么砍那棵千年古樟。砍那老香樟树,寨民不同意,还听说文管部门也不同意,那可是挂牌保护的古树。据市里来的专家考证,树龄有近千年。一双老眼,冷观了多少朝代的兴衰更替。树身粗如巨盆,树干可作庙梁,树枝修房作柱,枝桠蓬绿满天。数十对喜鹊筑巢,数百双麻雀砌窝。树下鸟粪可肥两亩田。老香樟树下,是寨人聚会议事的绿色厅堂。多少乡规寨约在此议成宣讲,多少男盗女娼在此示众出丑,多少英雄豪杰在此昂首挺立。土司应召,援辽抗金,在此集结酉州土兵五千出川远征。老族长率众送至香樟树下,声音沙哑:“崽崽些,骚牯棒,好角色,战它乡!”常德抗战吃紧,整个酉州去了千人,其中凤池铺就有百人。又一代老族长,提着长竹棒棒烟竿在古树下提劲鼓动,不是训话,而是扯声遥遥吼山歌:
“一条酉水下常德哟,
常德要遭鬼子灭哟。
凤池儿郎救战火噻,
保国卫乡当英烈哟!”
百人,连布片片都未捡回一丝。寨人怪老族长不该那么唱,没出门就“当英烈”多不吉利呀!老族长说,哪个想死?但国难当头,总得有人去保卫,去献身。不保国,哪来家呢?怕死就莫上战场。上了战场就要勇于拼杀,死了当英烈,不死当豪杰!贪生怕死,只图自己,没有家国意识,就不是我凤池老寨人!再说,走出古寨的那些人哪时回来过?土司点兵,常德抗战,哪个回来了?满寨忠烈哟!
女人想到此,赞成改路,不赞成伐树……
背上的男人也不赞成伐树。趴在女人背上与趴在女人胸上是两回事。男人觉得胯下的女人像匹烈性的战马有股狠劲。紧走两步,又快跑三步,自己的腰身也随着她双脚的移换而上下抖动。15里路哟,能这样背着跑拢?男人心疼,悠着点,别把劲儿一下子使完了。又转而恨自己。一个大男人,却要女人一颠一颠地驮着走,心下愧疚。得了怪病,成了废物,不但找不来钱养家糊口,还拖得家难困苦,连累妻儿,活着有何意思?不如一头撞车,家里多少还能得点赔款……他的心情突然坏到了极点!
女人哪晓得男人的心思?只知道男人担心自己吃不消这一路的重负,就放慢了脚步。她的身子虽然硬朗,但驮着这百多斤重的男人又能坚持多久?开始喘息发热。阵阵热气夹杂着汗臭味从蓬乱的头发间升冒而起,如草丛里移动的晨雾。歇一下吧!女人就放下了男人:“好热呀!”牵衣揩脸勒汗。
一对白光,渐行渐亮。要是能搭上个顺风车就好了。女人站在道边迎着那灯光挥起手臂:“带一程吧!”车“呼”的一声就闪过去了,扬起一阵沙尘。
男人叹气:“我们队上的车经常带老百姓,哪像这地方?唉!”。
女人笑:“也许人家挤不下了。还是继续坐我这‘两脚车’吧。”
男人伏上了背。女人已没了先前的跑三步奔两步的快节奏,而是均匀地不快不慢地迈动。夜深人静,除了女人偶尔踢响道上的石子,就是那如拉风箱般急促的喘息声,嚓嚓如锯,切割男人的心。放下吧!
“行吗?”
男人若能勉强走几步,女人当然会轻松许多。女人用肩头撑在男人的腋下,架扶着一步一顿地走。每移动一下,嘴里仍要发出不忍巨痛的“嘶嘶”声,仿佛被辣着一般。不行吧?男人嘴里憋着劲,没有回答,把脚努力提起,向前试探着轻轻搁下。脚一落地,疼痛钻心。没走几步,似担千斤,额上汗出。女人心痛,替他揩汗。身后又亮起车灯。女人扶着往道边退让。
“就在道中,站着别动!”
女人不解:“想死呀?”往道边拖。
男人不移步:“想死?我舍不得你!”
“那你要霸道耍蛮横呀?”
“对头。它不敢压,拦车!”
车灯近了,一下远光强射,一下近光弱照,轮番闪催;又“叭叭”尖声刺耳急叫。
二人仍不让道。男人还往中间靠去。车近了,女人一手搂着男人的腰,一手又不停地挥动手臂,大声高喊:“师傅!请带一段吧,我男人腿脚不行呀!”
车放慢了,是辆货车。擦身而过时,男人猛然向前扑去。女人惊出一身冷汗:要寻短见?还是难忍腿痛失稳?惊惶中,一把捞紧扑出去的男人,看清那驾驶室里,只有司机一人,还可容坐两人的,但那司机把头偏出车窗,恶恨恨地大声吼叫:“醉鬼!讨死?”就将车头往右一个急打,避闪躲开,扬尘而去。
男人骂:“不做好事?”
“也许人家怕敲竹竿。这深更半夜的,谁能说得清?”
男人只好又扑上女人的背。女人腰背上湿漉漉的热气直往上窜。男人明显感到女人体力不支了。每移动一步,脚步是那么的迟缓而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低头躬腰,脚步拖动。
这时,身后又亮起了车灯。虽是后半夜,但川湘大道,南来北往的车真不少。
男人:“车来了,让边吧。”
女人移向道边,顺着边上一步一顿地走。两人的身影,在身后的灯光照射下,拉得细长瘦高,又渐渐缩短变粗收矮,最后黑成一圈。身后的车越来越近,越近越慢,还不停地按喇叭。
“又没影响你行驶,催啥子?”男人嚷。
女人气喘如牛,没有多余的气力说话,只埋头拖步。拦了几次车,都没成功,还险酿大祸。她对搭顺风车已没希望,所以,驶过好几辆,她都没有再停下招手求助。求人不如求己。她已坚信了这个理念,求自己不泄气,不散架,不失志,拿出平生的毅力与勇气,一定要把男人背回家。累了就歇,歇了又背。此刻也一样,她对来车不抱任何幻想,不回顾。车却开到前面停下了,从车窗里探出颗瘦头:“是阿秋姐和祥福哥吗?快上车!”
原是姚六驾着“东风”回凤池铺。阿秋喜出望外。
姚六帮着将祥福扶进副驾驶室。祥福却让女人坐中间,自己靠边:“边上好抽烟。”女人只好先上车,在上面拉男人的手。姚六在地上托举祥福的腰。连拉带推把祥福塞上副驾位。
阿秋松口气:“幸好碰上了姚六好兄弟,不然硬要累坏我!”
姚六问:“祥福哥你的腿到底怎样啦?月初听说阿秋姐专门去接,大家就猜怕是从井架上摔下来……不是?”从闪着的车灯看下去,公路边堆放着许多的片石。姚六说:“再过半年,这路就浇成水泥路面,平坦了,更直了,一脚油就可以到家了。现在关键是穿寨公路要不要改道的问题……幺毛会同意吗?”
“他会同意的!”阿秋冲口而出。
“你晓得?你和他早就商量好了?”祥福突然怪怪地说。
阿秋自知失言,不再多嘴。
祥福、幺毛、阿秋,是寨子里般高般大一起成长起来的伙伴。女孩发育得早,十五六岁,阿秋就出落得山溪水般清澈可爱。又有一副好嗓子,十里阳雀,唱垮百面坡。在山上唱《盘歌》无论老少都不是她的对手。三人白天一起上坡干农活,晚上一起在大队宣传队排练节目。幺毛高大英俊,常扮“郭建光”,祥福面黑矮墩,只能演“胡传魁”:“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只有十七八条枪,被皇军追得昏头转向……全靠了阿庆嫂。”演“阿庆嫂”的阿秋这时上场:“开茶馆,盼希望,舍己救人我不敢当……”阿秋与两个男人周旋。寨人都认为,阿秋与幺毛是最般配的一对。只是幺毛那个家,穷得没底底……
公路一改直,就往阿秋家门前经过了,到时做什么都方便了。那可就安逸了!阿秋嘴上应和着这公路改造的美好前景,心下却老是惦念着男人的腿疾。男人是家里的抵门杠,不管怎么样,都要设法医好!千万不要得什么怪病绝症之类,如那肝癌男人,那可就惨了……而祥福要求坐边上,是方便一开车门就滚落出去?他会栽害好心的同寨人姚六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