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权
闻听师傅是远驾，
仙风吹到这一塔。
黑了请到我家耍，
就是没得好吃法。
嗬喂伊荷喂，嗬喂伊喂嗬，嗬喂伊也嗬喂哟……
这是南川区大有镇大堡村69岁的李仁书老人，面对我们的突然来访，欢迎我们的即兴唱词。
朋友赵伦德12岁上中学离开南川老家，而今快50年了。这几十年来，虽然偶然回去，但每次都来去匆匆，关于故乡的人事，只有童年时候的一些记忆。随着年岁的增长，怀念家乡之情越发浓厚，他便邀我一同去他老家采风。他说首先要采访一位现在还会唱山歌的老人，名叫李仁书，是他的嘎嘎（外公）辈。刚到大堡，便见李仁书正在一户人家打长牌。他亲切地叫了“嘎嘎”，并说，你明天不打牌，黄老师要听你唱歌哈。老人瞄了我们一眼，说，要得嘛。
大堡，是南川大有镇一个行政村。传说一个叫偏家洞的地方，洞口有一个偌大的癞蛤蟆（俗称癞疙宝）。癞蛤蟆一吐气，附近便下起暴雨或者冰雹；癞蛤蟆一睁眼，便霞光万道，云海茫茫；癞蛤蟆到附近的水潭潜游，便洪水滔天。人们为了镇住这妖魔般的怪物，就在洞口上面建了一个朝天寺，将它镇住。从此，这家伙再不兴风作浪，而今成为大堡泥土，这便是大堡的来历。
赵伦德老家附近的山坡，到处是梯田，中间散居着许多人家。他在这里出生、成长，小学毕业，到重点中学读书，一步一步通过考学，走上了工作岗位。他工作的地方在酉阳。交通不便的年月，从酉阳回一趟大堡很不容易。现在回家，很多人不认识他，乡亲们见到他，有的真还“笑问客从何处来”。不过，李仁书是认识他的，前段时间赵伦德回老家办事，偶见李仁书在人群中敲起锣鼓唱当年的薅草山歌。这一演唱，引起了赵伦德极大兴趣。临走时他说，抽个时间，回来专门请嘎嘎唱山歌。
若干年前，大堡一角的青龙湾、贤婆岭、河扁是几个生产队，几山几岭，到处是梯田。从黑瓦岩看下来，春天波光粼粼，夏季稻谷铺满田野。梯田上面的陡坡部分，都种了苞谷。一到春夏，到了薅草薅秧的季节，梯田里、山坡上，各个生产队的人们集中劳动，就会上演热情奔放的薅草锣鼓。随着薅草锣鼓的唱起，人们的劳动积极性大涨。敲打锣鼓的二人，他们见机行事，随口编来。比如，表扬薅草薅得快的人：
这个妹子薅得快，锄头把住针头拽。
后面大姐快快薅，不然只有吃稀饭。
嗬喂伊荷喂，嗬喂伊喂嗬，嗬喂伊也嗬喂哟……
比如在太阳落山时，鼓励大家加把劲，则唱：
太阳下山雾蒙蒙，最后只剩几大垄。
你薅前来我薅后，偷懒娃儿大不同。
嗬喂伊荷喂，嗬喂伊喂嗬，嗬喂伊也嗬喂哟……
比如唱“戒赌歌”：
正月赌钱是新年，郎骑白马去赌钱。
一哈赢了三五吊，拿起回来买大田。
买田要买弯角丘，买牛要买弯角牛。
说亲要看老丈母，弯床弯铺弯枕头。
二月赌钱菜花开，爹娘骂我不成才。
百般生意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庄稼。
三月赌钱是清明，手提白纸去上坟。
有儿坟上挂白纸，无儿坟上乱草生。
四月赌钱秧叶长，手牵牛儿去栽秧。
牛儿拴在田坎上，荫凉底下赌一场。
五月赌钱五月五，妻子劝我不要赌。
你在外头漂起耍，我在家头好辛苦。
六月赌钱热茫茫，柳荫树下去歇凉。
端把椅子向阳坐，荫凉底下赌一场。
七月赌钱七月七，场合兴起二吊一。
嘴里在喊吆二三，手里抓的一四七。
八月赌钱八月八，人人都有早谷搭。
只有我才无谷搭，当门大田卖一塔。
九月赌钱九月九，执起瓜瓢去讨口。
上街讨到下街去，十家出来九家有。
十月赌钱雪下山，赌钱之人穿得单。
手里冷得糠糠颤，嘴里在喊吆二三。
冬月赌钱冬月冬，十股麻线遮股风。
九股麻线被拿去，一股麻线过一冬。
腊月赌钱得一年，我儿跪在娘面前。
砍根指姆来烧汤，哪个王八才赌钱。
即兴中，描述山川景物的，比如：
指拇山前鸡公山，人人要翻马嘴山。
半河出去老龙洞，四十八道脚不干。
……
大堡前面，有诸多奇峰，什么拇指山、轿子顶、马头山、罗伟城。左边极顶处，就是金佛山的一岭——穿鼻岩。传说二郎、聂龙二神夜间搬山，到黄泥溏修筑洗澡塘。二郎挑的团鼓磴，聂龙用一根铁链子拖了一座山。有神仙要阻止，天快亮时学鸡叫，两个神仙听到后就把磴与山丢在了那里。现在那匹岩上有一个巨大的孔洞，就是穿鼻子留下的。高山从大堡后面逶迤而去，像一条巨龙，精神抖擞。这条山脉的半山陡崖处，突生出许多奇峰怪石，有如妙女身躯、有如老僧静坐、有如巨柱擎天。当地人还将这些奇峰怪石编了故事、留了传说。说石峰有对男女，女峰无情，背靠男峰，使得部分村落人丁不兴。人们将这些故事、传说，即兴编即兴唱。这也许是当地神话和传说的起源。还有一个女石人，叫屙米石，面向他乡，背靠大堡，会屙米，才使大堡良田年年丰收。
大堡漫山梯田，中间分布着很多村庄，青龙湾、贤婆岭、河扁等，多为李姓赵姓袁姓人家。村庄前面像画卷一般展开，空旷高远，被几座秀美的山峰依次点染。一座拇指山，在大有空旷的大地上，异峰突起，一柱擎天，从不同角度看去，有不同的造型。霞光雾海中，露出最美的一面，形成一幅天上人间的大美画卷。金佛山海拔2280米，常年云雾缥缈，冬天多数时日，被冰雪覆盖，天晴时，被金色的阳光照射，有南迦巴瓦之美。若是雪花纷飞，一夜之间，大堡便和金佛山一道融入冰雪世界。冰雪季节，后面的列列悬崖，更是一派壮美的冰凌奇观。山涧有冰瀑，在阳光的照晒下，先后从悬崖上断裂脱落。这时，山村的人们总能听到轰隆的巨响。
贤婆岭的村庄，原是一湾漂亮的瓦房寨子。寨子的前面，有一片青翠的竹林，竹林中间有一棵千年银杏古树，要八九个人才能合抱。村庄的人们，把银杏当作神树一样膜拜。许多人家的儿女还喊这棵老树为“干爹”。逢年过节，这棵老树底下，跪拜着许多“儿女”。公路修通之后，瓦房的村寨人家，多数在公路沿线建了豪华气派的“别墅”，竹林边上的瓦房成了岁月的遗物。
传说大堡先前有李、袁、严三姓人家。很久以前，他们一起从遥远的东边迁徙而来。三姓团结友好，结为兄弟，互不开亲。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姓团结的日子好景不长。来大堡的几代人之后，人丁兴旺，逐渐为田土之事争执不休。传说一年秋天，李家和严家为争一棵大木而大打出手。李家的总指挥叫李向清，公开鼓动族人：往死里打，打死几个算几个！这一鼓动，李家真把严家六人打死，其中有一个孕妇。之后严家便举族逃往他乡。李家与严家打架的地方，现在叫打架坪。而这个李向清，被官府缉拿判刑，“冲黑龙江”（村民讲述，传说为古代刑罚之一，就是将罪大恶极的犯人，一阵用刑之后，扔入大江，冲到下游。死了就罪有应得，如不死，则可以获得自由回家）。李向清命大，几年之后，活着回到了老家。严家仍不放手，写起诉文继续上告，结果李向清被第二次“冲黑龙江”。很多年以后，李向清年老回家，晚上叩门进屋时，儿子都不认识他了……
在山坡和田园之中，有规模宏大的很多古墓。其中最著名的是花灯山和李家的几座坟山。当地将大墓称为山，花灯山古墓，在贤婆岭下面几百米的地方。坟头上长着一棵古树，神奇的是这棵古树年年开花，但不是所有丫枝都能开花，古树开花的方向，那一方当年的庄稼就会特别好。长期以来，这棵古树成了这个地方丰收的晴雨表。至于这棵古树叫什么名字，村民们也说不上来。花灯山是谁家的古墓，人们也说不清楚，认为是一座古老的苗坟。坟地面积大约200多方平米，用石条圈起一米多高。李家几座大的祖坟，墓碑基本没有文字，全是精雕细刻的图案，大多取其福禄寿喜、多子多福、风调雨顺的象征意义。其中一座古墓，连同古墓附近的房屋，被李家垒了齐人高的土石围墙，并在围墙根基沿线栽上了茶树。由于年代久远，围墙已经成为断断续续的古迹，只有围墙一线的茶树依然坚强地活着。附近陈旧的木屋，还挂有李家“瑞映长庚”的古匾。木屋板壁上写着，某人田土收入了多少担粮食的记录。虽不很规范，一看就是茶余饭后，粗略计算了一下当年某块田、某块地大米、苞谷的收成状况。而今这座木房已经被主人撤了一部分，在公路边建了豪华的砖房。只是从这栋旧木房和这座豪华的古墓，隐约看得出，在漫长的岁月里李家兴衰的一些片段。
李家村民自豪地讲，他们的祖上一位叫李国足的人考中过“老爷”。据说这位前辈，考起“老爷”后，因为过着殷实的日子，官府派他到较为贫穷的贵州某地为官，他一直没有上任，其父十分气愤。更为糟糕的是，这李国足还染上了赌博的习气。一夜输掉能产120担稻谷的良田。其父对其赌徒行为极为不满，欲杀之，其母溺爱心切，便悄悄给儿子包了盘缠（银两），备了白马，连夜打发儿子往马头山方向逃走了。这一去，再没归来，成为李氏家族的一件憾事。
赵氏家族几百年前，从长沙迁徙而来。传言先人在长沙为官，年高八十，尚未退休。那年干旱，视察属地灾情，见一小女子正在地里劳动，便问之，天干这样严重，你耕地有用吗？女答：老爷，不怕天干，只要地润。老爷回到长沙府，彻夜思想，这女子搭话，猜是缘份之言。便派人去将种地女子娶了回来，后生一娃。一时坊间传笑，说八十岁的老人怎么生出儿子来呢？女子定有另爱。赵氏官爷便题诗曰：
八十老翁得一娃，笑死长沙千万家。
若然是我亲骨肉，依旧转来坐长沙。
传说这娃学业很好，当时已在京都读书。孩子后来果然返回长沙当了大官。这是赵氏族谱中记载的一段佳话。不管是真是假，都表现了一个家族积极向上的精神。后来，赵氏家族分流迁徙全国各地，其中一支来到南川大堡。但历史上，大堡一带属于夜郎国的范围，与贵州的正安、道真、务川等地相邻。其族谱有“瓜瓞绵绵立起基，唐朝入播自山西。乾符建业扶欢地，后转夜郎各立居。”字句。赵氏一族就在此安营扎寨，繁衍生息。
随着人口的迁移，当地农田大量增加，植被茂密，野兽多了起来。最害人的就是野猪，到农作物成熟的季节，就会到处践踏庄稼。一到晚上，人们彻夜喊着号子追赶野猪。现在，随着文明的进步和现代科技的发展，驱赶野猪有了新的办法。村民用喇叭录好了录音，在苞谷林里彻夜播放。我和赵伦德在他大哥家留宿，一夜都听得见追野猪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人们通宵守在地里。早晨，他大哥告诉我们，那只是录音而已。如果有一天，野猪知道这些恐吓它们的声音是假的，可能会充耳不闻，卷土重来，我又为当地农民的大片庄稼担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