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笔群
对于油茶树的熟悉来源于小时候吃茶泡(油茶树果实的一种变异体)与家里食用茶油。我家的房前屋后,都有茶子树,我老家叫油茶树为茶子树,而叫茶叶树为茶树。
父亲喜欢喝茶,我家房屋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茶树,童年时,我常常想,两种都叫茶的树木,他们为什么有着天壤之别。
小时候,每年春天,茶子树长了不少的茶泡,祖母常常爬上树摘给我吃,甜酸甜酸的味道中,蕴含着我童年难以忘怀的味蕾追求。我们的童年,吃得最多的水果就是茶泡,因为家乡最多的树就是茶子树。小时候,我是一个顽皮的娃子,夏天,我将还没有黄熟的油茶果含嘴里咀嚼,苦得不断吐着难以下咽的口水,还被爹发现骂了几回。我想,茶油能吃,它的果咋会“闹”(毒)死人呢?童年不谙世事的我,总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想象力。
当年,油茶树在我们当地称为摇钱树或者生命树。生产队靠经营茶油而有收入分红,社员们则靠茶油度着岁月与时光。满坡满岭的茶子树生机勃勃,一年四季绿油油的,有一种无限的风光与独特的生态景致。
在物质匮乏的年月,我们吃得最多的食用油就是茶油。当年猪油非常金贵。农家杀猪,一半要交给食品站,一半留着自家食用。一般家庭养不起猪,即便养得起猪,那时猪边油与水油很少超过十斤的,就是偶尔用猪肉熬点油,猪不肥,熬不出多少油。日子捉襟见肘,猪油是过年过节或者有客人时的享受。平常大多数家庭都是吃茶油。
事实上,茶油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倒有一点微苦。我家吃的菜基本上都是茶油炒的,猪油只是打汤用,特别善于创新的祖母把猪油与茶油混在一起熬,煎在一起。她说,这样炒的菜吃起来经饿。或许,这不是我祖母的发明创造,而是许多乡下人精打细算的缩影。现在想来,我们当年吃了世界上最有营养的食用油。追本溯源,我的生命骨子里蕴含着无数的茶油分子。
我所在的蛇盘溪生产队有一个古老的油榨房,从清代到民国,不知道具体开设于什么年头。听老辈们讲,油榨房好像有几百年的历史,属于某一个有钱人家族所有。新中国成立后就属于集体所有。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主要是榨茶油、桐油。我上小学的时候,每一次路过油榨房,就会闻到一种乡村特有的香味,至今回想起这种沁人心脾的味道,像远去的历史音符飘散在并不聪明的大脑沟回里。
每年秋天,生产队组织社员们到山里打茶子果,多数是熟得掉在地上的茶果,或者从茶果张开而冒出来的茶子瓣。生产队以社员每一天捡到茶子重量记公分。每年,当生产队社员捡收茶子果之后,一些老人和孩子还要到地里的茶子树下搧茶子瓣,拿回家里,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榨油,就是把茶子瓣炒焦之后,用碓舂细,再用棕包着用木头压出油。或者几家人联合在生产队包一天的榨房榨油。记得小时候,我爹在生产队的油榨房干活,末了还将我和姐姐祖母搧的茶子背去油榨房,隔了几天,就用桶提回了半桶茶油。当年存放茶油,就是把茶油放在锅里烧开,待冒烟,蒸发掉水分后,再装在土罐子里保存。往往在熬茶油的时候,还会炸洋芋片或者炸一点微有肉馅的酥肉,成为我们乡村孩子难得的佳肴。有一回,祖母熬茶油的时候,鼓动姐姐去炕上割了一块腊肉来炸酥肉吃,结果晚上被母亲发现,让姐姐吃了一回“竹炒肉”,很多年后,我们还以这个故事嘲笑姐姐,姐姐委屈地说:你们吃肉,我挨打,你们还笑我。
后来,在万木公社楠木小学上初中,住校。家里每周除了给我五碗大米外,还给我一小包盐和一小玻璃罐茶油。每次给我的时候,母亲都会唠唠叨叨给我说教一番,一周就只有这些,家里的油盐你一个人占了一大半。要我节约,细水长流。我在学校,先用鼎罐将饭煮熟,倒一点茶油从边上浸进饭里,放一点盐,用微火慢慢烤,直到米锅巴发出滋滋响声,才将整个饭倒在碗里,那味道让人欲罢不能,现在回想起来,那才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后来,我去县城上高中,每年春天,只要放假,我都会步行回家,一天走100多里路,首先就是去茶子树上打茶泡吃,寻找我童年的味道。后来,我离开了农村进城工作,城里偶有茶泡卖,我也照例买几个品尝,已经没有了童年的味道:干涩而味苦,吃不出童年那种记忆中的味道。
高中毕业的第二年,我爹承包了生产队的油榨房,做起油生意。茶油多得用上百斤的大塑料桶装。我们家里的生活已经好转,姐弟们已经不吃茶油了或者对茶油嗤之以鼻。不过,土地下户之后,家乡多数农民家里都喂了肥猪,都吃上多年前梦寐以求的猪油。于是,父亲的油榨房生意就一落千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爹每年都会去山上捡一些茶子,背去叫油坊老板榨一点茶油。每年都要带一些给我。爹讲:茶油的营养不错,你们不要嫌弃,吃一些没有坏处。我才去查相关资料,真正了解茶油的前世今生。我们家里又开始吃起茶油,每年都会委托在江西的侄女给我们买茶油寄来。但是现在太过精致的茶油再也吃不出当年油榨房榨出来的味道了——失去过去那种原始而又充满着回味时光的感觉。
家乡的油茶树和树上那些红红的苦涩果,就是我生命里永恒的记忆。像一抹挥之不去的乡愁,沉甸甸挂在我的胸口。